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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孽障！你還不知錯嗎！”
隨著一下清脆杖擊，老人雄渾聲音暴喝。
喉頸彷彿尚未從被刺穿的痛楚中恢複，冰冷疼意夾雜在喉間血肉中，晏凝身體微微顫栗著，在那聲沉怒的嗬斥中緩緩睜開眼。
她不是死在桑拓影的魔劍之下了嗎？
晏凝跪在地上，昏昏沉沉抬頭，入眼是與死前全然不同的場景，熟悉得讓她眼眶發熱。
終年明媚的天空，明亮肅穆的學宮，神情各異的同修，以及，老人讓人膽顫的怒容。
已五十多年未曾見過的麵容倏然出現在眼前，晏凝怔住，淚水不受控製撲簌落下，可她睜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，生怕下一秒這冷峻威嚴的老頭就消失。
那雙渾濁的眼藏不住對她一意孤行的痛惜，晏凝心臟越發抽疼。
靈族向來自恃高凡人一等，對凡靈混血的輕視更是根深蒂固。
但爺爺並未因她母親是人類而冷落她，相反，爺爺是最疼愛她的人。
在父母亡故後，若不是爺爺頂住族中非議執意接她回薄山，隻怕她還不知在何處流浪。
可她卻被化作凡人蘇懷約的魔族少主桑拓影迷了心，自剃休荼靈骨以死相逼，退掉與裴隱的婚事，去同蘇懷約做人間眷侶。
她是快活了，枉顧裴隱是龍族少主，她退婚打的不僅是裴隱的臉，更是打龍族的臉。
小小薄山狐族，如何能承受浮黎龍族雷霆之怒？
為求浮黎龍族寬恕薄山狐族，亦求龍族饒她一命，爺爺撐著老骨頭，忍受龍族小輩羞辱，在浮黎山道長跪叩首謝罪。
——而這一切，晏凝卻直到他死後才知道！
晏凝眼中蓄滿淚水，緩緩從臉龐滑落，她根本不敢細想爺爺在浮黎山下的畫麵。
老人端坐在梨木輪椅上，支著木拐，脊背卻挺直，高潔傲岸。
每想一次便痛若剜心，恨不能回到過去親手殺了那個鬼迷心竅的自己。
看見孫女落淚，洛征臉上掠過一抹不忍，仍冷著聲音：“隨我去向裴少主道歉，你若再執迷不悟……”
“便將靈骨剃了，歸還龍族吧！”頓了頓，洛征合上眼，不願再看孫女倔強麵容，狠下心來，緩聲道。
晏凝怔住，這才注意到半跪在身旁的仙侍捧著個木盤，盤中放有用來盛靈骨的玉盒和一柄鋒銳匕首。
匕首鑲嵌著三顆綠寶石，與記憶中一模一樣。
她命格詭吊，本該是早夭之人，幸得龍族至寶休荼靈骨才得以如尋常靈族存活。
父親用命換來她與裴隱的婚約，而那休荼靈骨，正是這段婚約的附贈。
族人不知父親如何做到，隻每每提起，都輕蔑又難掩嫉妒地道一句洛丹秋好算計。
晏凝怔怔然，望著那支匕首。
她記起來了，這是父母親的定情信物，天絕。也是父親進入龍族禁地後，唯一留下的東西。
爺爺拿出天絕，許是在提醒她婚約怎麼來的。隻可惜，當時的她滿腦子都是在黔黎城郊小院裡等著她的蘇懷約。
像是被綠寶石誘惑般，晏凝不自覺伸手握住天絕。
手心傳來的寒涼，好似在提醒她什麼。
遙遠歲月前，冷刃紮入血肉的疼痛在胸口隱約重現。
是夢嗎？
晏凝茫然環視四周。
時隔多年，她依稀還能記得一些學宮同修的名字，可隨之而來的，是他們血肉模糊慘死的模樣。
在晏凝伸手時，洛征拄杖的手一瞬握緊，乾枯手背上青紫的筋脈凸起，見她露出猶疑神色，他忍不住低喝：“阿凝！”
“看不出來晏凝還是個情種，不惜自剃靈骨也要跟裴隱退婚，就為了和那凡人做對人間的短命鴛鴦。”
“嗬，你看她動手了嗎？裝模作樣罷了。還不是在賭她爺爺心軟。”
“冇了靈骨，她就隻能做凡人咯！”
“哈，你彆忘了她的命是靠休荼靈骨吊著的，剔骨之後是生是死還不好說。”
幾個聲音在身後竊竊私語。
真的是夢嗎？晏凝入魔地看著發亮刀刃。
為何偏偏夢在這時，讓她再令爺爺失望一次？
是不是她不退婚，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，爺爺也不會被她氣死？
晏凝神情恍惚。
當日，在魔族陰冷的獄牢裡，族姐洛明笙手腳俱斷，可隔著獄欄仰視她的眼神，卻仿若晏凝纔是那個苟延殘喘之人：“不知爺爺在天之靈，看到你在魔族活得這麼逍遙自在，可曾後悔那日輕易放你離去。”
“什麼？”
本想偷偷放她走的晏凝如遇晴天霹靂般呆傻住。
“就在桑拓影攻陷薄山那天，他知道是他的好孫女給魔族帶的路，自覺愧對薄山先祖，氣絕身亡。”本以為她在裝蒜，卻冇想到晏凝竟真全然不知，洛明笙一愣，旋即笑得淒厲諷刺，“哈哈哈，爺爺，你看到了嗎，這就是你最疼愛的孫女……”
晏凝不敢相信，可桑拓影分明答應過她絕不對薄山出手的，怎麼會？！
她紅了眼提著劍，踉蹌去質問桑拓影。
桑拓影輕鬆打落她的劍，將近乎崩潰的她禁錮在懷裡，溫柔耳語，頗為無奈道，老爺子氣性太大，他本不想傷害老爺子，誰知……
晏凝冇聽下去，怒極悲極，喚起體內隱藏的野獸狠勁，一口咬在他白皙的脖子上。
桑拓影仍溫溫笑著，隻笑意並未到達眼底，他骨節分明的手掐住她脖頸，逐漸用力。
“阿凝，你乖一些啊。”宛如情人間的低語。
一如那年青磚小院梨花雨下，清俊青年執傘遙遙望她，低眉淺笑，喚她阿凝。
晏凝搖頭甩去蘇懷約與桑拓影重合的身影，看眼天絕，帶著幾分狠厲刺破掌心，瞬間襲來的冰冷疼意昭示著什麼。
洛征失聲喝止，見她並未剔骨，反而盯著傷口愣愣看了半天，這才稍稍放心。
阿凝這孩子像她爹，決定了的事誰也勸不住，和裴隱訂婚後極少吃過苦，連帶性子也被養得驕縱。他本意恐嚇她一番，難道，阿凝還真能為了一個凡人捨棄靈族長生？
可看見剛纔一幕，洛征心中還是生出一絲悔意。
當初丹秋那孩子不也是如此嗎？
他逼丹秋在薄山和晏雨舟之間做出選擇，丹秋一叩謝生恩，二叩謝養恩，三叩謝教育之恩，歸還族長令牌，允下三諾，自薄山除名。
洛征閉閉眼，緊握的拳鬆開，正欲張口。
匕首摔在地上叮啷響。
晏凝眼睛紅彤彤，撲過來跪倒在洛征腳邊，伏在洛征膝頭痛哭：“爺爺！”
少女一下一下抽泣的聲音牽動洛征的心。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，他怎麼會不心疼？
終究狠不下心來，洛征摸摸晏凝的腦袋，無聲歎口氣。
晏凝抽噎著：“爺爺我錯了，我知道錯了！這婚我不退了！”
洛征一愣，褶皺的眼角很快染上些許喜意，思及她的前科，又有些狐疑地打量她：“你說的，可是真心話？”
晏凝邊擦淚邊點頭，為證明般起身：“我現在就去找裴隱道歉！”
洛征這纔信了幾分，他這孫女平日總跟裴隱過不去，那是她未婚夫，又不是她仇人。裴隱也是個性子傲的，兩人本是青梅竹馬，卻處得視勢同水火，看著揪心。
眼下雖不知晏凝為什麼轉變心意，可既然肯向裴隱道歉，想來事情還有轉圜餘地。
洛征語氣放柔了些：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“爺爺，不用，我自己去。”她不想再見到爺爺因她而卑躬屈膝。
晏凝環視四周，冇記錯的話，上一世裴隱就在附近。
眼看她快把靈骨挖出，裴隱才慢悠悠走來，俊朗臉龐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沉鬱，冷冷丟下一句“我同意了”，轉身離開。
這一世——是的，晏凝終於確認自己重生了。
儘管重生的時機不太好，可哪怕要向裴隱下跪磕頭認錯，哪怕要去浮黎登天長階一步一叩首謝罪，她也不會再讓爺爺代她受過。
“這事換任何一個男人都忍不了，更彆說裴隱了。我看晏凝真是昏了頭，以為自己是凰族的小公主。”
“就算是凰族的陸九儀也不見得敢這麼做吧？當初花族和鮫族因退婚引起的紛爭，花族族長甚至被打得掉落境界，最後還是凰族從中斡旋才得以平複。”
“當眾被退婚這麼大的屈辱，我不信裴隱能忍得下去，真忍了，龍族顏麵何存？依我看，薄山狐族往後的日子難咯！”
“薄山上一個天才洛丹秋為了凡間女子叛出狐族，這一輩也冇什麼拿得出手的人物，都不用龍族親自出手，光是底下附屬就可滅了薄山一脈。”
遲遲冇有看到熟悉身影，倒是周圍人的閒言碎語此起彼伏。
晏凝咬唇，他們說的冇錯。
上一世她不管不顧隨蘇懷約而去，根本冇想過薄山會麵對龍族怎樣的滔天怒意，也冇想過旁人會如何看待裴隱。
“裴隱！”不敢再細想下去，晏凝憑藉記憶撥開人群，入眼卻儘是嘲弄看笑話的人。
忽然，一名少年人不躲不閃擋住晏凝去路，居高臨下冷眼瞥她。
“想退婚就退婚，說不退婚就不退婚，你以為你是誰啊？我族少主豈是你能揮之即來揮之即去的？”
晏凝抿抿唇，不論旁人信或不信，前世她本欲私下同裴隱說，並不知為何會鬨得學宮人儘皆知，甚至傳回薄山引得爺爺親自前來勸阻。
她並非有意當眾退婚，給裴隱這麼大的難堪。
縱然裴隱不原諒她，也是她應得的，可不論如何她都必須去努力爭取。
晏凝繞過他，權當冇聽見少年的嘲諷。
那少年卻惱羞成怒，反手拽住她：“彆找了！少主不會見你的！”
晏凝疼得抽氣。
本是為確認夢境才劃下的傷還在淌血，她也來不及包紮，被少年冇輕冇重一把抓住，傷口又裂開些許。
梨花帶雨的臉一瞬蒼白，看了倒真讓人心生憐惜。
誰見過平日猖獗驕橫的晏凝哭成這番模樣？
少年微微晃神，立刻清醒：“少裝可憐了，誰不知道你……”
頂上投下一道陰影。
惡聲惡氣的少年陡然噤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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